愚蠢的凌晨两点半


我走在德国卡塞尔的街头,和我的朋友令思一起。刚离开火车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,天还明晃晃地亮着,放下行李小憩了一会,夜幕就低垂了,这个城市还像我们刚到时一样沉默静寂,只是更加暗淡了一些。我们向着镇子里的中心街道走,希望那边有一两家可以果腹的餐馆。我们走过一些政府机关和办公大楼,单论规模而言那些灰青色的建筑并不算上太庞大,但坐落在这一个小小镇子里,它们多少有些震慑作用,又在夜晚的镇子里阒然无声地注视着我们,我觉察到了些压迫感。天慢慢黑了,我们走过了一家又一家关门了的商店,很少看到餐馆。这的人看起来都不太爱出门吃饭。说实话,我不知道这的人是否真的出门,空荡荡的电车和巴士沉默地运行着,奔赴着它们的唯一方向,里面的人也想齿轮一样静默地转动。

我们走过一片草地,一只红眼兔子在远处和我们目光相接。灰褐色的兔毛和草地在黑夜中闪烁的光融合地很和谐。令思停在那边,打开镜头盖开始逼近那只野兔,转动镜头开始拍了起来。从取景框里,那野兔模糊的轮廓越来越大,直到占据了整个画面的四分之一。由于焦距拉得很大,整个画面随着她手的颤抖时不时地剧烈抖动,那只兔子在草地上的图像也颤抖着,轮廓随着那一阵阵颤抖时而模糊,时而容易辨认,但不可否认的是,那只兔子始终存在在取景框里。她半按下快门,对焦灯微弱的橙黄色光线在夜晚显得格外明亮,一瞬间照亮了兔子,也让草地变了颜色,一瞬间那光线又突然消失。那兔子茫然地看着镜头,对焦灯亮起之后,它抬起了在吃草的头,咀嚼着。快门按下,咔嚓。看来令思和她的新朋友要合作有一会了,我继续向前走。

走了快50米,一个人叫住了我,我吓了一跳,在一幢大楼前的小草坪上,一个德国青年蹲坐在那里,冷不丁地和我说话。我像那只野兔一样走着我的路,没有停下,只是一脸的错愕和淡漠。我挤出一个微笑,然后又把头别过去,回到那路灯下阴暗的人行道。“他要做什么?他在说什么?我又要做什么?”我自问却都没有回答。他说话的口气从谈话到疑问,显然他问了几个我无法理解的德语问题。我本来可以说“English?”,然后和他一起蹲坐在马路旁边在这个小镇子里聊天,也许令思看到了也会加入我们。但我没有,我只是把头扭过去继续走。我继续走着。他的声音突然变弱了,像是要叫住我,但是不再可能。我成了一个无礼的人,只是运行着我作为游客的身份,只有一个寻找餐食的目的。我的愚蠢和执念指引着我朝着前方的黑暗走去,平静地,与世无争地,淡漠地。我走了两步,停住了,等令思走上来,然后我和她说了那个青年,然后和她吃饭,像是齿轮一样运行在这个沉默的小镇。

再想起这件事的时候,是在出租车上,凌晨两点半,又一个前往目的地的饥饿的夜晚。不同的是,这一次餐厅是我的出发点,而我准备回到那个临时可以供歇脚的家。我想起那个令我后悔的时刻——如果我和那个德国青年说了话呢?我还会抱怨我们永无交集吗?或许还会。我在这家餐厅打下手已经一个月了,就在两周前,我租住的房子搬来了一个年轻人,一个巴西宅男,爱看动漫,尽是些我已经不感兴趣了的东西。我把他介绍到了我工作的餐厅,成了我的工友,我现在却有些后悔了。那天晚上是跨年夜,那巴西人不断地叫住我的名字,然后像是唱着地说这几个单词“wake me up inside,”这是一首歌里的歌词,他估计是很喜欢,就没完没了地试图把它也灌进我的脑子。我实在是受不了,这人没见到我那个时候忙的要命吗?明明是我的工友,拿着和我一样的时薪,却不像我一样勤奋工作,还叫住我唱那破烂歌词给我听,我实在是一肚子怒火。我记得我说:“HOW?” “GIVE ME AN INSTRUCTION!” “SORRY I CANNOT” 我把这些词汇都大写了,因为我说这些话的时候都没好气,就像是用着我特别擅长的冷暴力,和他说:“老子没兴趣!”

可后来,第二天,他却和我谈起了他的童年创伤、文字的力量、歌词怎么治愈他的云云。我更加觉得这人无趣了,应和着和他争辩了一会,又去看我的闲书了。我不唱歌、唱歌也没用,哪有什么歌存在呢,在这无聊的世界上?我问自己,没有答案,我想着这事的时候在我小小的房间里听着桑巴小曲。我望着白色的天花板和窗外洒进来的漂亮阳光,难得的一天中的金灿灿。我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在异国他乡的生活脆弱得一点就着。在8平米的空间重建自己的生活——我难道是个年轻得意的作家吗?我足够理想主义并且眼瞎来忽视我真实的生活了吗?我在一条巴尔扎克笔下失去的幻象面前蹰躇。我为什么要去学一门语言,了解一个我不想了解的人,我这么问自己,而代价确实我已经搞不清楚我的人生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,在一个完全陌生社会中失去定位,甚至前行的方向。曾经那个自信的我现在充满了月中付账的担忧。我慢慢地已经听不到人们交流的内容,对于他们关于文化的探讨打心底里觉得厌烦——这是真实的话题吗?如今,文化除了谈资,还剩下了什么功用?怎么还有人怀着一腔无知的热血,活在那个梦中的世界里,让连绵不尽的幻想支配着一个可怜人的方向?

在这样的质问中,我恐惧一种转变和现实——自我已经变得令人生厌。甚至一个月前,我都无法理解现在的自己,人格——所谓一个人内部稳定的东西在生命中扮演的作用让我失望了。经历穿过时间和睡眠,乃至疾病和孤独,改变了我的脑子,我的记忆方式,我对待一件事情的反应模式,重塑了我,我害怕这种改变,只是因为曾经拥有过的美好在此刻分明已经成为了一束幻觉。具体地说,自我在成长中与经历中不仅是变得世俗,而也失去了一种曾经被我浪漫化的“神性”,一处可以让人觉得美、安逸的心理慰藉。青年人的乌托邦作为抗争的一种手段已然黯然失色,我当然不愿意轻易放弃,但当我重新捡起它,我觉得格格不入——我与世界通过抗争而建立起来的联系坍塌了。而自我被放逐在世界上,它的定义便拥有了另一种解释,“我”不再是解释自己身体与思想的唯一主体,当我要问这个在变化中的自己究竟是谁,如果我的脑子、我的身体不再可以单纯地被自己解释,我只能可悲地将自己通过非我的途径和模型定义。是社会?我是一个留学生。是家庭?我是一个独生子女。是语言?我会讲普通话、英语、法语、上海话,我在学习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,仅仅是为了寻找性伴。是知识?我学习了一些语言、数学、地理、生物、心理学和社会科学。是工作?……我不能继续下去了,越往下,自我的稳定性就越来越强,而我的存在就越微弱——他人的也是。当用一种分析式的眼光看待人的时候,人的相遇与交换就变得机械,人就受到了局限,显得愚蠢又庸俗,这不是世俗眼光中的愚蠢,而是人对自身主动加上的枷锁——人要用非人的方式知道自己、创造人性。

而再一次成为人的努力是白费的,这让我感到抑郁。或许这也是为什么我又开始读卡夫卡,看那些兜兜转转的自我独白,和在镣铐中命如草芥猪狗般的人们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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